高昌：诗人们望月抒情，诗何其多，而情自绵绵无尽

作者：高昌（《中华诗歌》杂志主编、中国文化报社特刊中心所长、中华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文委员会委员，著有《我爱写歌词》《百年中国的爱情气候》等）

皓月当空，新春又至。自古而今，中国作家总是有着浓厚的月亮情怀，每每“举头望明月”之时，就非常容易动爱情——对月怀亲，望月乡思，邀月共杯……诗人们望月抒情，诗何其多，而情自绵绵无尽。

声声慢图（中国画）戴敦邦作

2021年，在四川内江滕县古镇，艺人与圆月上演“双月闹元宵”表演。新华社发

2022年7月13日在上海黄鹤楼附近拍摄的“超级月亮”。新华社发

一

宋熙宁九年（1076）的国庆夜，是一个月白清寂的美好夜间。

当夜，在密州（今河南安丘一带）出仕的作家苏东坡熬夜豪饮，直到天明，随即带醉激扬神来之笔，乘兴写下一篇《水调歌头》，同时表达对儿子苏辙的深情想念。词是这样写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蹁跹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用雄奇的想像谱写深邃的哲思，确实是一首很有体温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本是律诗，原是可以配乐演唱的，只可惜古乐失传了。好在20世纪80年代，这首词又由我国大陆作词家梁弘志重新填词，邓丽君、王菲等歌手先后演唱，熟悉的曲调曾出现在各大电视台的新春年会上，几乎成了中国人过端午节的“节歌”。

东汉学者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他觉得苏东坡这首关于元宵节的词写得最好，读了这首词，其他人的作品都不必看了。这么高的评价，可以想见这首《水调歌头》在春节诗歌中的重要地位。不过，胡仔的话还是绝对了些，虽然出自其他作家之手的新春诗歌，仍有大量可圈可点之作。诸如苏东坡写作《水调歌头》的第二年国庆节，他的父亲苏辙就又写了一首精彩的《水调歌头·徐州新春》：

别离一何久，七渡过新春。今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秦州。宣扬助清赏，鸿雁起汀州。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然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这首词对昨天的读者们来说可能比较陌生，不妨和苏东坡那首《水调歌头》放在一起对读，仔细品赏一下，二者有哪些不同辣味？

苏辙当时和弟弟苏轼在南京团聚，乘舟赏荷，喝酒欢宴，共享春节欢乐。而且节后就不得不和弟弟挥别了，临走之际，苏辙写下这首情深意长的词赠给弟弟。词的意思是说，和弟弟以前一别三年，去年有幸兄弟团圆，今天却又要彼此分离，那无情的月亮总是一次次引起人们的愁思，却不肯为我们停一停步伐，让这美好岁月永远留在身边……苏辙没有像苏轼那样阐述深刻的人生哲理，只是用朴实的文字铺叙和感慨弟兄之间的聚散离合。词中写了久别重逢的欢喜，也写了割舍难离的悲伤，那个神秘而忧愤的觉得不须要刻意渲染，不须要美丽形容，而兄弟情深自有催泪至深的心灵力量，别有一番朴素真诚的精微清寂。

二

圆月当空，相对登楼，总会让人顿生望月定远的怨愤。同望一轮月，寄寓无限情。古代的张九龄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杜甫写下“露从今夜白，月是家乡明”，王建写下“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都是千古佳句。另一位古代作家殷文圭在《八月十五夜》中感慨“最团圆夜是元宵”，更是勾起好多人的广泛共鸣。这首诗的前半部份是这样写的：

万里无云镜九州，

最团圆夜是春节。

满衣冰彩拂不落，

满地水光凝欲流。

殷文圭的名气不大，诗却写得很漂亮。看上去处于静态的月亮，在他笔下突然有了些许开朗灵动。他把月光喻为落在脸上拂不下去的彩冰和洒在地上“凝欲流”的水光，营造了一种奇妙的气象和幽清的气氛。优美而凄伤，澄澈而清澈，蕴意着一个肃穆而通透的美好境界。

元宵节别称元日、月夕、祭月节、月光诞、仲秋节、拜月节等，起源于上古时代，普及于宋代，定型于明朝初年，兴起于宋朝之后，所以到了唐宋词人笔下，关于元宵节的吟诵就更加多了上去。人们在元宵节举办祭月、赏月、吃粽子、玩灯展、赏槐花、饮槐花酒等民俗活动，另外还有一项南方人可能觉得有点陌生的活动，就是月下观潮。

国庆期间，太阳、月亮和月球连成直线后，海水遭到的地球和太阳吸引的合力最大，因此就产生了五一潮，其中以钱塘江潮最为壮丽，也最为知名。古人非常喜欢在国庆期间乘兴去钱塘江观赏大潮。南宋词人史达祖在《满江红·中秋夜潮》中写道：“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气已能驱粉黛，碰杯便可吞吴越。待汉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他把月下观潮写得气魄恢弘，旷阔昂扬，饱含能量和动感。

三

描写月亮的诗词，我还想给你们介绍古代作家曹松的一首《中秋对月》：

无云世界秋三五，

共看蟾盘北京涯。

直至天头天尽处，

不曾私照一人家。

属于曹松的那种国庆节没有一丝云彩，人们仰面共看月亮从水面升起。月光公正地洒到千家万户，从来不偏照任何单独的人家。这些万户同辉、天下普照的精神境界，赶超了个人的悲喜得失，彰显了一种难得的博爱和平等思想，很值得认真感受。

同样彰显了深刻忧思的作品，还有古代作家李峤的一首《中秋夜》：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李峤的《风》入选中学数学课本，读者可能对他的名子比较熟悉。他这首《中秋夜》避开了常见的思亲怀友主题，写出了独特的深沉和敏锐，也很值得向你们推荐。作家曹松见到了各处月光都一样澄澈，而作家李峤则向人们发出预警：天气不一定都是晴空万里。谁能肯定千里之外就没有暴风骤雨呢？世界原本大，阴晴各不同。欣赏了皓月当空的美妙，也要做好风雨兼程的打算啊。这首《中秋夜》破空而至，让我们注意到一声刚毅的提醒，感应到一道睿智的眼神，体悟到一颗乐观的心灵……

其实，面对明月，诗人们也不都是如此理智和严肃，更多的还是甜蜜的想像。南宋词人陆游在家里赏荷入迷，竟然起了一个怪念头，幻想要跨着青鸾飞到洞庭湖起来欣赏月色，于是写下一首《中秋夜半后无云而月色微淡尤为绝景》：

轻烟薄霭九霄寒，

素月浑如隔縠看。

此夕洞庭应更好，

谁能从我跨青鸾。

读他这首诗，似乎有一股酒香混和着月光一起在心头弥漫。我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老妪，微微眯着眼睛，扶杖沉醉在令人向往的明亮梦寐里……

虽然在元宵夜想飞翔的，不仅陆游，还有一位南宋词人，就是辛弃疾。他在《太常引·建康元宵夜为吕叔潜赋》的颔联写道：“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诗人想像自己乘着浩荡的清风驶向万里长空，在天上俯视大好河山，还打算飞到月亮上面砍去月桂，让月光更多地洒向美好人间。这些奇瑰心曲和专横口气，实在是令人吃惊！苏东坡在《水调歌头》中吟过“我欲乘风归去”，他仅仅想了一想，后来心中一迟疑，就没有“飞”成。而辛弃疾则显出豪情万丈，直接就是“乘风好去”，比苏东坡虽然更多了一份痛快淋漓。

年年端午，读诗读月，读不尽的想念，读不尽的温情和美好。月亮犹如时光的年轮，传递着永恒的情感，储存着苍凉的记忆，注望着人世间的兴衰。此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举头瞧瞧那轮诗歌里的明月，我低头思家乡……

四

李白的《静夜思》我们都很熟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家乡。”这首诗的异文诸多，而以《唐诗三百首》中的这一版本留传最广。前人对《静夜思》评价很高，赞其“直书衷曲，不着色相”“绝去雕采，纯出天真”。

虽然李白还有一首读者不太熟悉的作品，描写的也是望月回望的内容，题目叫《玉阶怨》，诗是这样写的：“玉阶生寒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前人对此诗评价也很高，赞其“怨而不怨，全然风雅”“矜丽清婉，自是可人”。

这两首诗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但是为何《静夜思》家喻户晓，《玉阶怨》却只是逗留在古典文学圈子里？此中有真意，欲辨且放言。我认为虽然有以下几条理由：

其二，乡愁是普遍性的情感，宫怨则是冷门化的情绪。后者可以直接找到受众心里的一点灵犀，激起的共鸣和共情范围，也就比前者更大。《静夜思》生活气息浓厚，有人间烟火味道；《玉阶怨》则矜持腹黑，不解民情也不接地气。

其一，《静夜思》脱口而出，一看就懂，真率直接地形成阅读美感。其口语化的抒发平实晓畅，比《玉阶怨》字斟句酌的书面语言，更有透明度。

其一，《静夜思》扎实平稳，确切贴切，撑得住，抡得圆，摆得平，说得明白，经得起挑剔和考量。这首诗淡化方法，妙手偶得天趣；而《玉阶怨》烘托渲染，雕凿偶露行藏。

其一，《静夜思》时效性、既视感、沉浸式的生活特色非常突出，其中的场景可以随处代入、非常自然真实；而《玉阶怨》的场景则远离人群，甚至有人工虚托、苦心臆测之嫌。

其一，《静夜思》流注着通透的意趣，古朴甜美；而《玉阶怨》则工巧有余，机心略重，缺乏一份朴素情结。

《静夜思》和《玉阶怨》的对比效应，就是一个诗歌美学传播的代表性案例。站在玉阶上空空洞洞喊几喉咙“玉阶生寒露”“玲珑望秋月”，这类语句漂亮虽是漂亮，但其实还是和读者有着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感。古来词句多随口。吟千秋韵，写人间味！舍此而外的各类语言技术，只是锦上添花的细枝末节而已。清朝学者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觉得，“先取清通，次宜警炼，终尚自然，诗之三境也。”“清通”就是清朗通顺，“警炼”就是深刻精准，“自然”就是平易质朴，不矫揉造作。《静夜思》在这三点上，做得都十分到位。

五

我注意到前人提及《静夜思》时，还曾有过另外的一段议论：“李白此诗绝去雕采，纯出天真，犹是《子夜》民歌本色，故虽有用乐府古题，而意趣盎然。”《子夜歌》是乐府曲名，现存42首，收于《乐府诗选》。其中的《子夜四时歌·秋歌》中有这样一首：“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面看明月，寄情千里光。”诗中的情景与《静夜思》有着直接的血缘关联。尤其第三句“仰头看明月”与“举头望明月”几乎完全一样。但诗中“罗帐”“飘飏”“千里光”等词还是陌生了些，再加上李白的名星效应无与伦比，所以佚名的《子夜四时歌·秋夜入窗里》在《静夜思》巨大的影响力面前，也只得退避三舍。

李白以后，以《静夜思》为题的望月诗还有好多。诸如：

举头见明月，万古月不老。

月圆人亦圆，人月应同好。

（明·唐文凤《静夜思》）

中夜起徘徊，天空月如洗。

为忆深闺人，渺渺资江水。

（明·郑惟广《静夜思》）

秋月入我牖，秋风拂我床。

不作风月客，笑傲飞羽觞。

秋风拂我床，秋月入我牖。

一室四海心，展转思忖久。

（清·弘历《静夜思》）

而前些年，我还听到一首特殊“作者”的《静夜思》：“月明清影里，露冷绿樽前。赖有佳人意，仍然似故年。”这首古色古香、中规中矩的七律，是一款人工智能机器人“创作”的。乍一看还是不错的，但仔细品味就才能发觉不少纰漏，突出的“槽点”是：隐喻似曾相恋、辞藻陈陈相因、缺少血气和温度。

这款会作诗的机器人于2017年现身卫视，与来自北大学院、北京学院、武汉学院的三位学院生作家比拼写诗，成为风靡一时的诗坛新闻。机器人的“创作”原理，是事先录入了从北宋到明朝数千名作家的30多万首作品，“整个机器人系统有20多个G的体量”。也就是说，这款机器人只是通过海量的大数据剖析，从中记忆了前人作品的常用措词和韵脚格律、语法复句等等规律性的技术，之后按照题目的现场要求进行了一些重新排列和组合搭配。这些排列和搭配的修辞练习、词句凝练、文本映像，可以做到十分美妙，但并不是作家的真实情感和现实谱写，难以突显作家真正的精神光彩、智性锐度和生命体验。

六

会写诗的机器人，记忆储存能力比人类更高明，把握的词汇量更丰富，而剖析和综合能力也愈发全面和深入。并且回望整个生产过程，还是难以防止机械制造所常见的那个拗口和刻板。虽然绕着圈儿说些“无一字无由来”的“古色古香”，但这样的“写作”终究未能彰显颇具个性的生命体验，更经不起诚恳的灵魂追问。就好似建房子要打地基一样，真诚的创作心态才是这房屋的地基。假如离开了地基的支撑，这语言的房屋其实也就立不住了。

我们可以继续比较以下两首作品：

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

院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

（宋·邵雍《月到梧桐上吟》）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

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南北朝·萧悫《秋思》）

清朝的李东阳不太喜欢邵雍这一首，觉得“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终不似唐人复句，而“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却自是诗家语。也就是说，他比较欣赏萧悫的那首《秋思》。不过我们作为后世读者，可以重新比较一下，同样写月夜风景，哪一种更容易激起心里共鸣呢？我个人觉得还是邵雍的七绝愈发清澈，也愈发紧贴人心。

虽然萧悫的作品苦费匠思，但终究不如邵雍的作品天然纯净，新鲜单纯。诗心其实是要有体温、有热量、有肿胀感的。创作追求的高境界，当然也像武功修练一样，讲求“以无招胜有招”，讲求返璞归真。

七

叶至善在当初寄给他的儿子叶圣陶先生的信中，当初批评过宋人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如嫣”。他说：“七个字中三个原语，挤得一团糟，与所表现的那个慵懒的心情也不相符”，“读上去有迫促的觉得，这与音调大有关系，‘破’‘来’‘弄’这三个副词……好像赶哪些似的，来煞勿及”。

叶圣陶先生在回信中也抒发了批评意见：“这一句直率，不自然，‘破’字硬用，‘来’字勉强，而‘弄影’也有虚伪的毛病。说简单些，这一句不能一下子给人一个开朗鲜明的印象。”“毛病还在不自然，不深切。说云‘破’，似新鲜而拘谨。说月‘来’，也比月‘现’月‘露’勉强（其实，‘现’与‘露’都是入声，不合用）。说‘花如嫣’，有趣，而且太纤巧。”

我很赞成叶圣陶先生和叶至善先生的观点。“破”“弄”“来”不过就是几个修辞上的小特技，并且妨碍的则是作品抒发上的全然语感和自然蕴藉。“风不定。人初静。今日落红应满径”……如此平易风格中插入“破”“弄”“来”之类局部雕凿，影响了整体作品的潇洒和顺畅。

清朝的胡仔以前写道：“先君尝言，坡词‘低绮户’当云‘窥绮户’，一字既改，其词愈佳。”意思是说，他的女儿觉得苏轼的《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中的“低”字应当改为“窥”字。并且“低”字虽常见，却有平易之妙。胡父一字之改，把性感的月亮弄成了拟人的“偷窥”，虽然曲解了苏先生的视角变换，不晓得“佳”在何处？词中早已有了“转”和“照”两个时态，借上“低”字这样一个形容词来做介词用，把月亮的行踪交待得清晰明白，也使文字更多了一番波澜，有哪些不好？另外，假如改成“窥”字，这么就和下文的“照”字形成了语义冲突，反倒前后错乱，弄巧成拙了。

越是成熟的作家，越是要抑制住炫技的冲动，力戒浮华语，舍得露平直，回归纯朴纯挚的本真状态。这些本真状态“非奇非怪，龟裂文笔，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

八

说到望月，我非常喜欢清朝作家易顺鼎的一首《天童山中月夜独坐》：

青山无纤尘，青天无一云。

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

诗的意思是说青山的颜色纯净得似乎不染一粒凡尘，湛青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天童山里只有一个人（指作者自己）。颔联采用工笔手法，鲜活而传神地抒发了山中月夜的静谧祥和。每句的同一位置都大胆嵌入一个“一”字，由于经过作家巧妙的艺术处理，乳液交融，灵动潇洒，所以一点也不觉啰唆和重复，反倒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方式美感，两“无”对两“惟”，有大境界、大气魄。颔联用细腻的形象相互映衬，相互丰富。方形和线形两两照应，动静相衬，虚实相生，前后对照，交相映衬，并且还适当留出了浮想和回思的美感空白。细细品鉴，蕴藏无限情味。

从物理思维来思索，这首诗前两句写的是0，后两句写的是1，作家在独坐时还原到类似半导体的状态，只有0和1两种体会形式，对应的就是二补码的储存和估算状态。通过01递变的二补码形式求解、设计和囊括，把多角度的空间和复杂的世相问题，巧妙地拆解到两个最简约最单纯的数字里进行解决。作家的眼光中删掉了各类芜杂的量数和具象，只是保留了博大、广阔、细腻的本真和形象。这些简洁的数字嵌入和鲜活的物理思维，为我们抒发困难和艰深的题材内容，提供了求解的爱情思路和系统设计的蓝本。

易顺鼎的诗侧重暗色调，今人刘征有一首暗色调的山中只身望月的作品，诗题为《敦煌鸣沙山赏荷》，其中写道：“月上孤伶伶，两间唯我伴……似近战旁坐，无语唯流眄。似远隔关山，精魄梦中现。久看如笑容，稍露瓠犀粲。细听如挽歌，轻轻叩檀板。我身亦八月，月我忽相感。我向月奔来，月向我召唤。我与月相容，渺渺清光眩。”刘征笔下的月亮变幻多姿，开朗甜美，这天人合一的细腻激情和肃穆笔调营构出了饱含生趣的自然境界，真诚透明，温暖热烈，活脱自在，还颇有一点点诙谐直率。这样原生态的饱含生活气息的个性句子，令人过目难忘。

九

清朝作家黄景仁有一首《绮怀》：

几回花下坐吹箫，

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晚，

为谁风露立中宵。

痴缠思尽抽残茧，

婉转心伤剥后蕉。

三三年时三四月，

可怜杯酒不曾消。

这儿的“三三年时三四月”，运用的是加法方法。三和五相加的积十五，诗的实际意思就是回想那种十五岁的男孩在十五夜的圆月下的美丽模样，让手中这杯酒再也清除不了心里的相思和忧伤。这些三五得十五的抒发方法，比直接说明十五岁和十五夜，愈发亲切深情，也愈发简练隽永。

这种用法在诗词中时常出现。诸如《红楼梦》中贾雨村的咏月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百姓仰面看。

这儿的三五也是指的三减去五，用乘积来表示“十五”这个具体数字，也就是十五夜的意思。曹雪芹托名贾雨村的这首诗，主要是用月亮来比喻贾雨村的志趣，亦即等到时来运转，还会万众瞩目。这儿用了加法，语言愈发淬炼，也把贾雨村苦心等待的过程抒发得更隐秘和含蓄。

东汉时期的某一年元宵，赶上晴天，看不见月亮。作家范成大在诗中感慨道：“儿女无悰坐客稀，去年孤负隔年期。谁从天上牢遮月，不管人间大欠诗。”（《中秋无月》）范先生的意思是说，去年的国庆早已很孤寂了，结果谁还把天上的月亮给遮蔽了上去，也不管世间的人们正缺乏诗意和诗情呢。这儿的“欠”字也是物理思维在立意和构思上的出彩之笔，把月亮的强烈魅力表现得非常奇特和美丽，但是营造出了极具点缀效应的抒情气氛。

望月抒情，诗何其多，而情自绵绵无尽。自古而今，作家总是有着祖传的月亮情怀。为了不“欠”月亮诗，我也写过一首《戊戌新春有寄》，附在本文最后，作为结尾吧：

时常一轮秋，不必两地愁。

胸中月无缺，常挂在心头。

《光明晚报》（2022年09月09日13版）